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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飞:“申江画客多如鲫,不及闺中顾默飞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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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飞年轻时留影

顾飞出生于清末民初1907年,历经清朝、民国、中华人民共和国三朝,于2008年102岁时仙逝。原名慕飞,号默飞,实藏有身世之感。原来小慕飞从小伤足,为庸医所误,致使残疾。外祖父为其取名“慕飞”,是冀望于她不受羁绊,隐有“追慕远飞”之意。而要强的顾飞,自己改为默飞,后又单名飞,以此名行世。学画中人,身有残疾者不少。顾飞如是,谢月眉也是如此。可手疾、足疾,并不能使她们的心灵屈服。一旦找到了自己的方向,就沉浸于其中,注重于内在的追求,不与他人较短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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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顾飞,摄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

1907年,顾飞出生于上海浦东南汇的黑桥村,顾氏虽为当地大族,诗礼传家,但双亲过世甚早,家境颇显局促,顾飞年幼身残,生活甚苦,学习后来全部靠自学,依兄长顾佛影的关心与培植,从南汇县初级师范毕业。在十七岁碧玉年华之际,到南汇县黑桥初级小学教书,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均由她执教,连体育、音乐也包揽下来。业余时间,顾飞就自己看看书,练练字。她喜欢在清水方砖上写字,这样可以省纸;还喜欢照着《芥子园画谱》临摹学画画。顾佛影见妹妹如此喜欢读书,就将其带到上海,让她在自己教书的女校附读修习。

机遇似清水,无处不可流。1962年,顾飞入上海城东女校,既修诗文,又习绘事。这所女校,一八九四年创办于南市王家码头竹行弄,曾开上海风气之先,不仅号召妇女学习新知识,而且创办有《女学生杂志》,内容包括文苑、小说、演说、大事记等。当时担任女校校长的是杨雪玖,也是一位冰雪聪明的女画家,曾师从吴昌硕、王一亭、弘一法师等,二十多岁就名扬国内,一九二二年曾和黄宾虹合作巨幅花卉。在这样的教育氛围下,顾飞的诗文书画得以长进。而顾飞的丹青人生,却与书画大家黄宾虹有着莫大的关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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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顾飞,摄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叶


艺界画缘例数不尽,顾飞拜师黄宾虹的故事,细说起来特别令人回味。

一九二七年,顾飞有机会到一位周姓亲戚家里当家庭教师。周家的前弄堂恰为“神州国光社”所在之处,这是黄宾虹和邓秋枚所创办的一家出版社,曾经出版过古今名画集《神州国光集》、大型美术史料集《美术丛书》以及郭沫若、鲁迅等人的书,影响时流,颇令人瞩目。

顾飞所执教的周家是个外交官,家里的人喜欢出去交际,顾飞爱静,不喜欢出去交际,就留在家里画画写字。外交官家里富有,顾飞有专门的房间怡养自己的爱好。她常常清早起来习画。于是,窗前流动着静穆小景:一位清秀少女,临着窗户,一笔一笔,奋笔作画,神态极其娴静。

那时,上海老式房子的弄堂比较窄,两边楼房中的住客隔着弄堂也可以说话。当时黄宾虹的侄女黄映芬,看到顾飞在画画,就对黄宾虹说起这事。一天,黄宾虹先生早起,恰好见到顾飞习画场景。此时,宾翁正因出版经营不顺,心境不佳,却见对窗女子勤习书画,顿起怜爱之心、栽培之意。便让侄女传话给顾飞,想教她画画。黄宾虹想收顾飞做徒弟的事情,长兄顾佛影和二哥顾仑布知道后,为妹妹的奇遇而高兴,两个人都知道黄宾虹在书画界的地位,而顾飞却懵懂天真,不知黄宾虹是何许人也。顾仑布就准备火腿等礼物,带着顾飞去黄宾虹那里拜师。于是顾飞有幸成为虹庐入室弟子,就此与山水画结下不解之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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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飞《仿唐子畏》

后来,顾飞专门到黄宾虹家里住了半年。每当老师送客回书房坐到转椅上时,顾飞就把平时的绘画作品送给老师看。有时黄宾虹会指出错误,让她自己去改;有时会站起来铺到画桌上修改几笔,也会题上几句画论或评语。有一次,顾飞临了老师一幅四尺山水中堂,黄宾虹看完指点完,在收拾画的时候,没有留意,竟将顾飞临作当成自己的作品收了起来。夫人宋若婴在一旁看到了,提醒说:“你怎么把顾小姐的画给收进去了?”黄宾虹这才发觉自己收错了画。但他也对顾飞说:“你的画,虽然画的不错,但应该有自己的特色,不能总是临摹我的。”又接着说:“你以后要多临古人的东西,光像了我,将来会没有自己的。”

晚饭后,如果没有客来,黄宾虹总会为顾飞讲解画学理论,叮嘱她不要被外界浮名利禄所诱惑。在他的书斋四壁,还会不时地更换一些古代名画,让她辨别画作的优劣和真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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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飞仕女图

由黄宾虹而进入宾翁的朋友圈,是顾飞的另一收获。当时黄宾虹和张大千住在一起。张大千虽然会画,但写诗作文却不擅长。张大千也很欣赏顾飞。这个时候顾飞想跟张大千学画仕女。张大千说:“不行,我不能当你的老师,因为辈分不一样。这样吧,你教我做诗词,我教你画画。”张大千以仕女最为画界人士称道,风格清丽,新意独出,比肩人物圣手唐寅。在他的影响下,顾飞的仕女画也别具韵味。张大千一九四五年曾绘有印度天摩舞,顾飞临摹得惟妙惟肖,线条端穆,格调清雅。在她九十二岁高龄时,还曾绘有敦煌飞天仕女,飘飘欲仙,赋彩明丽,颇具大千画风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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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金钢钻》报上的顾飞诗稿、词稿

一九三二年的天中节,即端午节,二十六岁的顾飞在沪南半淞园举办扇面画展,丰富的画作,刷新了她年青的履历。半淞园原取名杜甫“剪取吴淞半江水”之诗句,风景繁盛,在当时,成为众多文人雅士的雅集之所,到此一游的必去之地。一九二〇年,毛泽东曾在半淞园欢送友人赴法勤工俭学。在黄宾虹的调教下,顾飞出手自然不凡。她于半淞园的个人扇面书展非常成功,作品抢购一空,当时的《金钢钻报》曾出特刊报道此事,使顾飞一时间闻名海上,立时有“女虎头”等美誉,也成为半淞园的故园往事。曾去半淞园路漫步,想感受民国的那点滴绘事,可惜只有路边的香樟绿影,提醒着这里曾经的苍云白狗。

顾飞山水作品

特刊还特别介绍了顾飞的书法、诗稿、词稿,全面展示她的才情。特别留意了顾飞的诗与词,别有风致。有一首题为《卜算子》的词,写的柔静雅致,与她的水墨画相映成趣:“嫩叶未成荫,乳鸭池塘暖。几曲柔波薄似罗,约略东风软。

淡绿锁幽窗,花外莺声乱。晓梦轻寒怯海棠,帘莫无人卷。”学养和诗心才是中国画的根,那一代闺秀擅写诗话,文笔婉顺,这样的笔墨黄金时代真让人缅怀。在抗战期间,顾飞又成为江南大儒、著名诗人钱名山的弟子,学诗到一定境界,形成一定的文化眼光,审美情趣自在其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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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0年代中国女子书画会成员合影(其中有冯文凤 顾飞 陈小翠 陆小曼 李秋君 谢月眉 顾青瑶 吴青霞等)

在黄宾虹的影响下,顾飞深入画界,成为中国女子书画会的一员。一九三四年,顾飞和李秋君、陈小翠、冯文凤、谢月眉、顾青瑶等人共同发起成立中国女子书画会,并成为书画会中最重要的画家之一。中国女子书画会一众闺秀,有的妆台倚镜,有的翠袖凭栏,说不尽燕瘦环肥,顾飞那时的岁月年华也绚烂得如梦如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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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家女子展览会。左起:谢月眉、冯文凤、陈小翠、顾飞

闺秀才气亦凌云。顾飞与冯文凤、陈小翠、谢月眉四人,各有千秋笔一支,因年龄相当,于是联手合办四家女子展览会。画会曾办有三次,一九四〇年五月、一九四一年五月于大新公司;一九四三年七月于宁波同乡会。才情女子丹青墨笔写性灵,一时之间,享誉海上画坛。

四家女子展览会期间,前来参观者特别多,一半冲着画展,一半冲着大新公司。四楼的画厅,装饰一新,墨韵横流。宽亮的窗户一一打开,四壁挂满了画作。桌上摆有茶水和笔墨纸砚,为参观者提供舒适的参展环境,也期待他们留下点评或笔墨。四位女画家,清通简达,各胜擅场。冯文凤的小隶书,陈小翠的花鸟仕女,谢月眉的工笔花鸟,顾飞的水墨山水,吸引得观众络绎不绝。顾飞的山水画作,尤多题跋,又传达出传统绘画讲究“画中有诗,诗中有画”的意境,在其中尤为突出。

当时开画展的地方,因光线照射的原因,有的地方亮,有的地方暗。暗的地方挂画,画作自然容易被观众忽略。顾飞为人低调,又知谦让,她常主动把好位置让出来,即是如此,实际上一场展览下来,她的订单仍有很多,而且很多人会定了再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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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宾虹八十寿辰书画会上的顾飞夫妇、傅雷夫妇

有一帧泛黄旧照,凝固着一段深邃时光:黄宾虹八十寿辰书画会现场,照片前景左方背立观画者,为傅雷夫妇,远景右方即顾飞伉俪。写实的黑白影像,娓娓道出当年顾飞等人联手筹办黄宾虹画会之事。

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八日晚,宁波同乡会所在之处灯火通明。顾飞正在忙东忙西,布置展厅。她的先生裘柱常,还有傅雷伉俪也在一旁帮忙。第二天就要举办“黄宾虹八秩诞辰书画展览会”,请柬已经发出去了,可展前却出了个小波折,因为宁波同乡会在前一天晚上办了次婚宴,所以布展要在婚宴结束后进行。这个临时情况使得傅雷、顾飞伉俪等人都从十八日晚起忙了一天。第二天展览会正常举行,在场上招呼的是裘柱常和傅雷夫妇,有熟人来问宾翁得意女弟子顾飞在哪里?正询问时,才见顾飞急忙忙进了会场。她当时虽然事务忙碌,却抽空赶来,身为记者的裘柱常也抱病参加。来参观画展的人颇多,签名者达六百多人,没有签名的是三四倍。见有这么多人关注老师的画展,顾飞为自己的老师高年劭德、学艺感人而激动。

直到画展结束,傅雷才得空写了长信向黄宾虹报告展览当天情况。

翻译家傅雷遗世独立,横而不流,却曾致黄宾虹一百多通手札。世人只知黄宾虹以傅雷为知己,两人之间通信谈艺,结成忘年之交,堪称艺林佳话。其实这段艺缘最初缘于顾飞。

原来,顾飞是傅雷的表姐,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傅雷,对国内画坛甚为不满,他在顾飞居处见到表姐的山水作品,由先前的清疏淡润转为笔墨苍莽,得知顾飞拜黄宾虹为师,得宾翁真传,画风才有所转变。他再潜心看黄宾虹的山水原作,又获悉宾翁的论画高见,对他致力于传统的精神气概,颇为心折,认为“不独吾国古法赖以复光,即西洋近代画理亦可互相参证,不爽毫厘”。他又请表姐向黄宾虹代求墨宝,结果如愿以偿,并于一九四三年开始,傅雷与黄宾虹直接书信往来、互赠作品,成就了这段知音雅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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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飞《溪山新雨》1946年作

一九三七年,“八一三”淞沪抗战爆发后,顾飞一家原来住在南市,战事一起,气氛骤然紧张,到处弥漫着危险的气息。顾飞就带领家人搬迁到租界,住在堂祖父的亭子间里。

亭子间不大,能放一张写字台,白天可在上面画画,晚上就当床用。裘因和兄弟姊妹小时候就睡在写字台上。小孩子睡觉不老实,横七竖八,几次差点滚下来。顾飞为安全起见,就将写字台横着放,这样高度降了不少。就算滚下来,也不会摔得很重。

可她画画呢,就没有那么方便了,只能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画。有的时候,还要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画画。小孩子的手不老实,喜欢乱扯画纸,有时候会把顾飞的画纸扯的稀巴烂,她也不气不恼,只是将画纸团揉扔了,再重新开始画。

或许,宾虹师坚苦卓毅的性格对她有影响,她喜欢纯粹地画画。虽然在当时,画家的地位并不高。有一次,一个人坐黄包车来买顾飞的画,润例两元。这原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,可买画人付钱时,却一脸不屑的神情,在钱包里反来复去的挑拣,最后挑了一张最破的给顾飞。这种态度深深刺痛了顾飞。但是,她并不因此而看轻自己,反而自尊自重。顾飞性情安静,只将一腔心事扑在了绘画上,不断提高自己的修为与学养。

顾飞山水立轴

即使在最困难“文革”时期,顾飞也坚持“日课”。谈到这一点,顾飞的儿子裘吉无不动容:“妈妈给我最深的印象,是我小时候,妈妈经常深更半夜起床,开一只台灯在画画。妈妈有一个自订的‘日课’表,每天几点做什么事,画山水、人物、花鸟、读书看报一一写明。”顾飞白天要忙于家务,她什么事情都管,在解放初还参加妇联工作,还经常自掏腰包买白报纸写标语,因为腿脚不便,要儿子帮着张挂,“我跟着妈妈跑到五原路的教堂里去排凳子、拉标语。”(裘吉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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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宾虹长题顾飞山水(浙江博物馆收藏

顾飞一生,兢兢业业,安贫乐道,多注重内向的追求。她年轻时因中国女子书画会,与谢月眉、冯文凤、陈小翠等女画家交游,有过一段绚烂多姿的绘事时光,但后来国事飘零,世风激荡,加之老师宾翁的去世,先生裘柱常工作的风生水起,她也就很少再参与社会活动,自甘寂寞,远离尘嚣。只是画画习字,体会笔法墨妙,却从未间断。在她晚年时,要帮带三个孙辈,白天无暇作画,便等孩子都睡着了,仍坚持起来画画。她并不以此为苦,反而自订日课,习书绘画,广泛涉猎,参研古法,深下功夫。她人虽归于沉寂,却为此拓宽了思考的空间,对古人法绘与师训传授有了更深的体认。

责任编辑:君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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